過分突出愛是有問題的,尤其是因為這種做法伴隨有一些錯誤觀念。的確,如果認真研究一下實際生活中人們關于孩子的言行,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所發(fā)生的一切都讓人覺得,這種不斷被援引的愛在“集體思考缺失”中具有兩個主要特征。
愛是永恒存在的
第一個特征是就是,愛永遠存在于父母與孩子之間。雖然人們從沒有這么明確地表達過,但這一點實際支撐著所有的論說,而且不僅存在與我們習慣所稱的普通大眾中。比如,尤其在虐待案例中,當我們聽法官、社會工作者甚至治療專家(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伙精神病學專家)談及把從家里領出來的孩子送回家的可能性時,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專家可能會認為父母太愛孩子或者會成人父母給孩子的愛還不夠(例如比給他某位兄弟姐妹的愛要少),但他們幾乎不接受父母會根本不愛孩子這種說法。除了幾例被認為是不正常或兇惡的父母、有次構成與愛之規(guī)律相反的個案之外,這種事情對他們來說是匪夷所聞的。
所有正常的父母都被認為是愛孩子的,反過來孩子也愛他們。
事實上,好像所有的人不假思索地深信孩子一出生父母就會對他產生愛,深信愛是發(fā)自父母內心的,就像母性動物本能地舔撫剛產下的幼崽一樣。
這種將人的欲望幾乎視同于哺乳動物本能的觀點并不讓人產生質疑。
愛總是有益的
此外,作為愛過分突出化的第二種特征,人們似乎相信,這種被認為永遠存在的愛對孩子總是有益的,就像母乳對孩子永遠有益一樣。
這種觀念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因為人們極少質問父母之愛的性質:愛?就是......愛。這樣的說辭水平也就相當于一首廉價歌曲里被人翻來覆去唱的幾句詞。似乎相比其他方面,在這一方面質問人的感情尤其不當。
對父母之愛質的考量存在以下兩種做法:
1、絲毫不加以考量。比如我們驚訝地看到,面對一些有嚴重偏差并由此證明父母與孩子關系存在問題的家庭,這么多專家都沒能提出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問題,即:“他們愛自己的孩子。這是一定的(或者可能吧......)。但是他們是如何愛孩子的呢?”而這個問題有助于我們對父母與孩子關系的性質進行良性思考。
2、用一種往往仍屬于道德判斷范疇的方式進行考量。人們會說父母愛孩子的方式不當,然而這種批評并不能讓人對此問題進行深入的探討。對孩子的愛不當,按照一般的理解,就是過分溺愛(這就重新回到了量的標準),或者是愛的方式有悖道德,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就會對事情一味地予以譴責而不加以研究。而這種譴責會產生一些自相矛盾的結果,因為譴責會帶來排斥,從而使人們講那些以不當方式愛孩子的父親或母親(如亂倫的父親)劃入壞父母之列,使他(她)和上文提到的不愛孩子的父母一樣變成一種能夠反證愛之規(guī)律的例外。根據(jù)愛之規(guī)律的例外。根據(jù)愛之規(guī)律,父母之愛(或人們所認為的父母之愛)從整體上和本質上來說必然對孩子有益。
被精神分析實踐所推翻的錯誤觀念
對兒童及其父母逐年累月的精神分析實踐表明,上述兩種觀念,即認為“愛是永恒存在”以及“愛總是有益”的觀念是錯誤的。
愛不是永恒存在的
父母與孩子之間,愛不是永恒存在的。有些父母無法愛自己的孩子,并且與人們想讓我們相信的相反,他們并非因此就是天生缺乏某種基本器官的惡魔。其實,在人類中,父母之愛不是自然產生的。父母對子女的關系并不像動物那樣是由本能編排好的,而是一個言語與欲望問題,而這種欲望可能因個人經歷而被阻斷。
比如某些父母沒有能力愛孩子,因為他們無法給予孩子他們自己都沒有得到過的東西。要給予孩子愛,就要求父母本身有愛。這只有在下列兩種情況下才有可能:他們在童年時期享受過自己父母給予的愛;如果沒有的話,也能在今后的個人生活歷程中意識到這種缺失。缺失感終究代替不了缺失的愛,但它能讓當事人勾勒出缺失之處的輪廓,讓他能夠在內心最深處圈出自己未曾得到的愛的位置,并由此把這個空位變成模具來制造給孩子的愛:“因為經歷過被剝奪愛的痛苦,我懂得父母之愛對孩子的意義。這種愛,我會給你,我會給你別人未曾給過我的東西。”
不幸的是,那些在童年時沒有享受過父母愛的成年人,并非所有人都能意識到自己過去生活中存在的缺失。確實,只有在小時候成就自己的“生存情感狀況”與其他孩子進行過比較并意識到自己的特殊,他們才會產生這種意識(“我很清楚,我的伙伴兒伊夫與他父母的關系和我家完全不一樣”)。而且,這種意識的產生意味著巨大的痛苦。不經歷痛苦就不能發(fā)現(xiàn)自身存在的“缺失”......因此,每個人都試圖,至少是無意識地試圖避免產生這種意識,試圖從腦海中抹去對空白和缺失的記憶,忘卻自己未曾愈合的傷口。
一些人做到了這一點。
因為他們能夠做到自欺欺人地生活。關于自己的童年,他們向別人講述的(更是講給自己聽的)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其中所有嚴重的痛苦都被刪去了:“我的童年?......哦,沒什么可說的......和大家的都一樣......"
或者因為他們堅持用一種純理智的眼光來看待這種事。他們心里很清楚,但不再有任何感覺了:”我很清楚我的父母不愛我,但那又怎樣...我也就這樣過來了!“對于這部分人就,精神分析治療有時會讓他們感到驚訝,因為這種治療能在他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揭開被掩去的傷疤,讓他們流出自己本以為干枯的眼淚:”這太可怕了,我不知道這件事過去曾讓我感到如此痛苦!......"
其他一些成年人尚未意識到自己過去生活中曾有過的缺失,因為這種缺失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當事人已絲毫不能進行必要的回顧來意識到它的存在。他們的世界如此缺乏有人情味的人際關系,如此不近人情,以至于他們的詞典中嚴格來講根本沒有“缺失”這個詞,為了生存,他們很早就必須”適應“環(huán)境,并且這種適應總是以某種內心世界的毀滅為代價,而他們卻往往對此毫無覺察。他們的生命就像有些植物,雖然沒有生長必須的水分與土壤,卻成功地進行變異而存活下來。他們身上被阻斷了人性的發(fā)展,結果他們變得像石頭一樣,石頭是不會愛的。這些成年人主觀上感受不到痛苦,因為他們?yōu)榱吮苊馐驂嬋氙偪?,已經過早自我麻醉了。他們這種沒有人情的生活方式,在他們看來沒有絲毫不正常,因為他們不知道還存在別的生活方式。他們讓自己的孩子分享這種生活方式,而絲毫意識不到它可能帶來的毀滅。
然而有些父母有一天會在接受心理治療時意識到這一點。比如一位剛生下第二個孩子的母親,她接受心理治療已經好幾年了,但此時才哭著說:”太可怕了。我居然今天才意識到。我對第一個孩子是那么無情。當然我從來沒有打過他,我也總會盡心盡責地照顧他、撫養(yǎng)他。但是我不和他說話,在他面前,我沒有任何感受。我腦中只有一個想法:他應該得到良好的教養(yǎng)(愛干凈,不任性等)。我從來沒有想過他的感受,更沒有想過他會有感受。我就像一塊石頭一樣,我總以為這是正常的,因為我的母親也是這樣對我的。她是實用型的,僅此而已。“
愛并不總是有益的
同樣,即使存在愛,愛也并不總是有益的。因為愛的性質很復雜,并同樣取決于父母自身的生活經歷。
在聽某些父母的講述時,我們有時會對法語不能像其他語言一樣讓人能區(qū)分某些細微的語義而感到遺憾。法語中其實沒有一個詞可以區(qū)分我們對人的感情和我們從物品中獲得的滿足之情:我們愛妻子(或者孩子)與愛巧克力一樣,在這兩種情況下使用的都是同一個詞。而且當我們面對前來求診的某些父母時,我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這一點,因為即使他們愛孩子,也只能是像愛一件物品那樣愛他,和他的關系不是愛,而是占有。特別是當孩子是他們感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唯一物品時,這種心理尤為強烈。從這時起,因為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孩子行使他們在生活中其他地方得不到的權力,他們的所作所為似乎是在言之鑿鑿地說:”這件東西(指孩子),它至少是屬于我的,我想拿它做什么就做什么,別人休想把它從我手里奪走!“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些人帶著絕望,而另外一些人則滿心歡喜。
還有一些父母對孩子的愛只是一種色情的、肉欲的愛,因為這是他們所了解的愛的唯一形式。究其原因,要么是小時候他們所受的愛就是這種性質,要么是他們與父母曾經歷的感情沙漠使他們只有在成人性生活中才勉強體會到一絲溫情。
我們還可以舉出”愛“這個詞在用于兒童時所包含的無數(shù)個錯誤。無論是誰,只要聽一下一些家庭的故事,愿意了解這些家庭內部所發(fā)生的一切,他都會馬上意識到,人們對父母與孩子關系通常所做的天使般、田園般的描繪,其實與事實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