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最近發(fā)生在北京兩所小學里涉及學生間產生沖突的事件，在網上已經被炒得沸沸揚揚，令我心中五味雜陳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當事家長的真實想法，以及相關報道之后形形色色的讀者評論。這些言論反映的是公眾對特殊兒童，融合教育，問題行為，以及校園欺凌等議題的普遍認知。

　　事件回顧和群眾反響

　　玉泉小學的六歲自閉女生小方（化名），在課堂上有明顯的問題行為，比如尖叫，哭鬧，打人，掐人等。同班四十名同學的家長聯名上書校方以達到令小方退學的目的，小方媽媽表示事情已經鬧大其他學校也不會接收小方，并同意孩子上學時會全程陪讀以監(jiān)督她的行為。校方努力在雙方家長中間平衡斡旋，并希望能找到有特殊教育經驗的老師來作小方的陪讀。家長們繼而在校門外拉起橫幅，給校方進一步施壓。目前小方被迫在家休息，雖未被正式退學，但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學業(yè)會如何進行。網民對這則消息的評論，多是批評校方行動不力，沒能盡早拿出令家長們放心的解決方案。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表示心智發(fā)育有問題的孩子就應該去特殊學校，不應該跟正常孩子在一起學習。

　　發(fā)育有問題的孩子就應該去特殊學校，不應該跟正常孩子在一起學習。

　　我看了關于這起糾紛不同來源的幾個報道，但是沒有找到任何我以為最關鍵的信息。一是小方行為問題產生和加重的誘因，二是學校和老師到目前采取了哪些行為干預措施，三是教育工作者如何對班里的其他同學解釋小方的行為，有沒有努力去調解同學跟小方之間的矛盾，四是同學們是如何看待這樣的局面，如何以自己的方式來應對的。不了解這些情況，就無法判斷小方的哪些行為純粹是源于自閉癥，又有哪些是基于其他的原因。

　　中關村二小四年級三個男生之間發(fā)生的事情，相信讀者們都不需要我再贅述。經過不同渠道諸多來源消息的幾輪反轉，對圍觀群眾來說真相已經越發(fā)難辨。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被欺負的孩子沒有得到來自教育工作者情感和心理上的支持，欺負別人的孩子也沒有被要求承擔任何后果。沒有記過，沒有處分，沒被停課，當然更不會被退學。如果真如反轉劇情所描述，這次的受害學生以前曾經欺凌過別人，那更說明學校對此類行為不夠重視，以至于被欺凌者不得不用以暴制暴的方式進行報復，從而把自己變成了施害者。網民對“廁所事件”的評論也反映了成年人對校園欺凌普遍不當回事的態(tài)度。雖然有人表示那兩個“扣人屎尿”的孩子應該被嚴肅的批評教育，不少留言卻表達受害學生的家長小題大做，過分保護了孩子。有人舉例自己從小到大沒少跟人打架，以此說明男孩子之間有點肢體沖突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也有人主張受害者自己好好反思，為什么被欺凌的是你而不是別人。

　　自閉學生的問題行為，以及強勢學生的欺凌行為，無疑都對其他同學造成事實上的侵犯和傷害，無疑都應該引起重視，盡量杜絕。

　　但是為什么，它們的實施者所面臨的后果，以及廣大群眾對他們的評價卻如此截然不同？為什么當我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的時候，越看越覺得荒誕不經，越想越覺得細思極恐？

　　自閉學生和被欺凌者遭遇不公的原因

　　由自閉者生理特征所引發(fā)的問題行為是怎么產生的，請參考本平臺從前發(fā)表的“由“被暴打的自閉者”引發(fā)的思考”一文，這里我將不再詳述。這些問題行為跟校園欺凌最大的區(qū)別，一方面在于當事者是否蓄意。更重要的是，問題行為無差別的干擾所有同學，不具備選擇性和針對性。而校園欺凌的實施者會選擇特定目標下手（插班生，新移民，殘疾學生等等），利用自身在生理，心理和資源上的優(yōu)勢，對目標進行言語上的侮辱和行動上的挑釁。這種“就欺負你不欺負別人”的針對性行為，往往給受害者帶來強大的心理壓迫感。如果任由欺凌行為持續(xù)，受害者會陷入自卑，自責，羞恥，恐懼和抑郁的負面情緒中難以自拔，其長遠影響可能持續(xù)未來人生的幾十年。

　　正是因為自閉學生的問題行為無選擇性的冒犯了大多數人，所以他們很容易就站在全班同學及家長的對立面，孤立無援，成為首當其沖的被驅逐對象。也正是因為校園欺凌選擇性的羞辱了特定受害者，所以未被欺凌的學生和家長并沒有行動起來的緊迫感和危機感，一般不會采取聯名上書或者打橫幅的方式聲援被欺負的學生，不會敦促學校采取相應措施為相關學生提供心理支持。

　　那么，除了人數多寡的對比之外，還有什么因素使得自閉兒童屢遭“被退學”的待遇呢？

　　你可能會說：是因為學校沒能為自閉學生提供行之有效的行為干預方案；因為出了問題之后學校試圖回避，一味要求已產生對立情緒的雙方家長直接溝通；因為自閉學生表達能力欠缺，在被人冤屈的時候也不會為自己正名，因而公眾對他們的印象一向較差。

　　是的，你說的都對，不過我今天想說的不是這些。

　　今天我想跟大家談談“恐懼”

　　“人類害怕那些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未知的世界讓我們恐慌。當遇到的人看上去或是表現出不為我們所熟悉或是奇怪的舉動的話，我們的第一反應就是要和他們保持距離。有時，我們會通過剝奪他人權利或是羞辱那些看上去和我們不同的人，使自己感到更優(yōu)越、更聰明或是更有能力。有許多我們這個種族所做出的最丑陋行為——種族歧視、年齡歧視、厭女癥、反猶太主義，等等,不一而足——根源都在于人類感受到威脅，是所做出的基本的大腦調節(jié)反應。我們傾向于害怕那些自己不明白的東西，而害怕很容易就會變成仇恨或是暴力，因為害怕會抑制我們大腦中的理性部分。”——《登天之梯一個兒童心理咨詢師的診療筆記》

　　小方班上一個學生的家長對記者說：“我們家孩子好幾天沒上課了,沒辦法啊,擔心孩子安危（安危二字粗體加黑）。”也就是說這位家長不是害怕自家孩子吃點虧，學習受點影響，而是從根本上覺得如果跟小方在一個教室里上課，孩子連人身安全都會受到威脅。

　　可憐天下父母心！一個家長對自家孩子的關心和擔憂，無論是否理性，是否過度，都是人之常情，無可指摘。我在這里只想謹慎的和這位家長探討一個問題：假設這位并不強壯且不會武功的二年級女孩，這位如果行為失當就會瞬間有四十幾個對手的二年級女孩，這位雖然自控力差但尖叫的部分原因是被同學摁住掐了一把的二年級女孩，這位上課時一直在老師眼皮底下的二年級女孩，她是個正常發(fā)育的孩子，沒有自閉癥，您還會感覺如此害怕嗎？假設您孩子班上有個身體健康人高馬大的男孩，經常找茬打架，在課堂上故意發(fā)出聲響，喜歡惡作劇戲弄同學，您會在學校門口拉橫幅給校方施壓，發(fā)誓一定要把這個孩子趕出學校嗎？最后一個問題：假如班上有兩個同學聯起手來，把你家孩子堵在廁所隔間，往他身上扔沾滿排泄物的垃圾。您此時對孩子的擔心，會不會上升到“安危“的高度？

　　有某種發(fā)育障礙的兒童和健康兒童，都隨時可能出現問題行為，雖然背后的原因不盡相同，但有時卻給周圍的人造成相似的困擾。只是在相當一部分人眼里，如果這些事情是自閉兒童做的，那就格外恐怖，格外令人不安，格外不可原諒。

　　相似的邏輯還有：任何兒童都可能在飛機上哭鬧，但有監(jiān)護人陪同的自閉兒童如果在飛機上哭鬧，就有可能影響飛行安全，所以拒絕他們登機是有道理的。

　　在小方之前，隔三岔五就有自閉兒童被退學，有好些孩子完全沒有攻擊他人的行為。四年前深圳一五年級自閉學生被十九名家長聯合逼退，只是因為他的“怪異”。有時候上課時站起來走動，有時候神神叨叨自言自語，有時候舔手指頭，并用沾了口水的手去摸書和筆記本。家長們后來得知他的自閉診斷，紛紛上網查看。出于“這個病很可怕，現在沒有攻擊行為不代表以后沒有”這樣的擔憂，強烈要求該學生退學。

　　所以，自閉這個標簽讓人心生恐懼，而恐懼之下最自然的做法，就是隔絕和排斥。